一在前往赣州之前,我竟然不知道郁孤台位于赣州。当然,我知晓郁孤台。在汉语文学领域,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辛弃疾的《菩萨蛮》中提及的郁孤台。这首词是作者的代表作之一,副标题为“书江西造口壁”。造口又名皂口,位于赣江下游、江西万安县南,距离郁孤台有100多里水路。作者应是在郁孤台观景后,顺江而下,在造口的驿壁上题写了这首词。我能想象他登台的场景:那是一个秋日黄昏,霜风凄紧,蒹葭苍苍。身披黑氅、手按剑柄的辛弃疾,在台上茕茕独立,望着台下幽咽汇流的章贡二水,时而仰天长叹,时而低回无语。眼前是重重青山,遮住了他日夕思念的北方故土;耳边是鹧鸪鸣声,“行不得也哥哥”,声声断人愁肠。他黑色忧郁的背影,正如一把生锈的重剑,挺立在天地间,使普通的郁孤台,竟有了千古英雄气。二郁孤台坐落在赣州城西北贺兰山(又名田螺岭),此处章江和贡江合流而成赣江,郁孤台因“山势高阜、郁然孤峙”得名。这座贺兰山其实不高,海拔只有100余米,但俯临两江,加之赣州城本就平坦,郁孤台兀立其上,宜乎为一地标。登上台,可俯瞰整个赣州城,白云悠悠,江水清碧,对岸近处是万家村落,远处有隐隐山峦。台脚有宋代古城墙,旁边还有四贤坊、军门楼等建筑。赣州古称虔州,为赣南重镇,传统文化颇为厚重。郁孤台始建于唐代,屡经兴废。1983年,按清同治九年样式重建,歇山顶,重檐三层,高17米。不知辛弃疾登临时的郁孤台如何,现在的格局有点小气,建造也粗糙,楼体为钢筋水泥结构,缺乏古意。楼前塑的辛弃疾像也不神似,面色平和带笑,如一位文官,少英武之气。而据载,他“肤硕体胖,目光有棱,红颊青眼,壮健如虎”。好在有卜仿一些名家书画,多少弥补了建筑的缺憾。大楼正面,有舒同题写的“郁孤台”匾额。门柱上,有沙孟海题写的苏轼诗联,还有一副李真题写的郁孤台古联:“郁结古今事,孤悬天地心”。我品味再三,觉得这副古联很有气势,写出了辛弃疾一生襟怀。郁孤台历代文人吟咏甚多。除了辛弃疾的《菩萨蛮》词,还有苏轼的《过虔州登郁孤台》诗:“八境见图画,郁孤如旧游。山为翠浪涌,水作玉虹流。日丽崆峒晓,风酣章贡秋。丹青未变叶,鳞甲欲生洲。岚气昏城树,滩声入市楼。烟云侵岭路,草木半炎洲。故国千峰处,高台十日留。他年三宿处,准拟系归舟。”文天祥的《郁孤台》诗:“城郭春声阔,楼台昼影迟。并天浮雪界,盖海出云旗。风雨十年梦,江湖湖城思。倚阑时北顾,空翠湿朝曦。”论笔力,这两首诗亦不算弱,但还是被稼轩词压了一头。郁孤台因稼轩而幸,稼轩因郁孤台掬了一把英雄泪。三事实上,辛弃疾本是“壮岁旌旗拥万夫”的英雄,有“气吞万里如虎”之志,很少挥泪。他出生在金国占领下的山东历城(今济南),祖父辛赞常教导他不忘“靖康之耻”,带他“登高望远,指画山河,思投衅而起,以纾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愤”(《美芹十论》)。宋高宗绍兴三十一年(1161年),才21岁的辛弃疾,就聚集了两千人加入耿京的起义军,任掌书记,其间追斩过一名偷盗帅印、名叫义端的和尚,令耿京刮目相看。次年,他受命南下与宋朝联络,在北归途中,得知叛徒张安国暗害耿京并裹挟大军投金的消息,怒不可遏,当即率50名勇士,连夜突入有5万之众的金兵阵营,将正与金将饮酒的张安国擒拿,并成功号令上万义军反正,一同南下归宋。张安国被斩于临安街市。很难想象,这样惊天动地的英雄事迹,竟是一个20多岁的年轻人干的。在中国文学史上,没有第二位文人能做到这点。青春热血和爱国情怀在辛弃疾胸中熊熊燃烧。可惜,他的生命之花仅仅怒放了这一次,之后,就是长长的煎熬和枯萎。辛弃疾归宋后,多次向孝宗和主政的张浚、虞允文献上《美芹十论》《九议》《论阻江为险须借两淮疏》《议练民兵守淮疏》等奏疏。《美芹十论》极论“恢复自有定谋,非符离小胜负之可惩,而朝廷公卿过虑,不言兵之可惜也”,并从审势、察情、观衅、自治、守淮、屯田、致勇、防微、久任、详战十个方面条分缕析,对宋金形势、战争性质、民心向背作了深入讨论,指出对敌人“三不足虑”,可战而胜之,同时提出绝岁币、都金陵、守淮河、聚兵为屯等具体建议。对和与战,他也有冷静的思考,并在《九议》中指出:“凡今日之弊,在乎言和者欲终世而讳兵,论战者欲明日而亟斗。终世而讳兵,非真能讳也,其实则内自销铄,猝有祸变而不能应。明日而亟斗,非真能斗也,其实则恫疑虚喝,反顾其后而不敢进。此和战之所以均无功而俱有败也。”我觉得,辛弃疾的《美芹十论》等文可与诸葛亮的《隆中对》媲美,堪称军事名篇。遗憾他的战略思想未有机会实施,同时,其词名太高,以至淹没了文名。事实上,当时宋人也被这位年轻人的远见卓识、文韬武略所折服,纷纷传诵这些奏文,认为他是萧韩再世、国之干城,称他为“辛侯”,把恢复河山的厚望寄托在他身上。然而,孝宗隆兴元年(1163年),张浚主持的“符离之役”失败,给宋朝君臣造成严重的心理阴影,从此主和派占了上风,满朝文武畏葸不前,国运日蹙。一门心思力主抗金的辛弃疾,只能终生坐冷板凳。由于“归正人”的尴尬身份,归宋后,辛弃疾带来的上万义军被作为流民解散,自己只担任了一个小官:江阴签判。之后,又辗转任职广德军通判、建康通判、滁州知州、江西提点刑狱,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地方职位,且远离江淮前线。他在任上治理荒政,整顿治安,抚恤贫民,颇有政绩,但这与自己的理想大相径庭,心中苦闷可想而知。淳熙三年(1176年),他任江西提点刑狱,驻节赣州。这年他36岁,正值人生英年,却是“旌旗未卷头先白”了。这个黄昏,他独自来到郁孤台,望着眼前层层叠叠的青山,遮住了遥远的故土,山河依旧,国运如丝,不禁气结于胸。他想起建炎三年(1129年)秋,金兵追击隆祐太后,从湖北黄州一直追到江西万安,沿途烧杀抢掠,多少百姓血泪盈江;他想起中原父老在金兵铁蹄下挣扎,日夜期待王师,而自己空有“万字平戎策”,却不能纵兵勒马、驰骋沙场,这是怎样一种悲愤!伫立久久,把栏杆拍遍、吴钩看了,不经意间,一曲《菩萨蛮》,伴着手中的剑气,缓缓从胸中吐出,光烁赣江。这首《菩萨蛮》,后人给予了相当高的评价。明卓人月《词统》云:“忠愤之气,拂拂指端。”清陈廷焯《云韶集》云:“血泪淋漓,古今让其独步。结二语号呼痛哭,音节之悲,至今犹隐隐在耳。”这泪,是英雄失途本回答被网友采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