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期以来,人们通过南朝刘义庆编纂的《世说新语》来品味魏晋名士的风流,这部作品也因此获得了极高的评价。明人胡应麟称其“读其语言,晋人面目气韵,恍忽生动;而简约玄澹,真致不穷,古今绝唱也”(《少室山房笔丛》),鲁迅则称之为“名士底教科书”(《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》)。然而,实际上,早于《世说新语》成书六七十年的东晋裴启编纂的《语林》才是中国古代第一部名士教科书。它在记录魏晋名士风度方面起到了筚路蓝缕、以启山林的作用,对《世说新语》的成书产生了重要影响。但由于《语林》在隋唐之际便亡佚了,以致人们忽略了它的历史地位和作用。裴启与《语林》的盛行《语林》的作者裴启,在史书中没有关于他的传记,仅有刘义庆《世说新语》、刘孝标《世说新语》注以及南朝宋代檀道鸾《续晋阳秋》提供了零星的记载,我们对他的生平略知一二。《世说新语·文学》第90则云:裴郎作《语林》,始出,大为远近所传。时流年少,无不传写,各有一通。在《世说新语》中只是说《语林》的作者是“裴郎”,没有明确指出是裴启。《世说新语》问世后大约六十余年,刘孝标(462—521)为《世说新语》作注,引裴启《语林》中的故事,表明了《语林》的作者是裴启。《世说新语·任诞》第43则刘孝标注云:裴启《语林》曰:“张湛好于斋前种松,养鸲鹆。袁山松出游,好令左右作挽歌。时人云云。”刘孝标又引檀道鸾《续晋阳秋》指出《语林》的作者是裴启。《世说新语·轻诋》第24则刘孝标注云:《续晋阳秋》曰:晋隆和中,河东裴启撰汉、魏以来迄于今时,言语应对之可称者,谓之《语林》。时人多好其事,文遂流行。通过以上材料我们可以看出,《语林》是一部描写魏晋名士言谈举止、嘉言懿行的志人小说,此书在东晋时曾大为流行,名重一时。《语林》与魏晋风度何谓名士,各个时代都有不同的解读。“汉世之所谓名士者,其风流可知矣。虽弛张趣舍,时有未纯,于刻情修容,依倚道艺,以就其声价,非所能通物方,弘时务也”(《后汉书·方术传论》)。魏晋时期的名士沿袭了东汉名士的特点,并发扬光大。魏晋之际,名士特立独行、清峻洒脱,表现出的是一种与众不同、举止不凡的风度,他们言词高妙、旷达不羁、精神超俗、不拘小节、鄙视世俗,为后世所景仰,因此被后世称为魏晋风度。最早有意识地把这种魏晋风度记录下来的,不是南朝刘义庆的《世说新语》,而是东晋裴启的《语林》。魏晋名士喜爱饮酒,他们也并不是单纯饮酒,而是将饮酒与人生体验联系起来,并进一步发出一些令人深思的感慨。例如《语林》云:王大叹曰:“三日不饮酒,觉形神不复相亲,酒自引人入胜耳。”王仲祖酒酣起舞,刘真长曰:“阿奴今日不复减向子期。”刘伶,字伯伦,饮酒一石,至酲,复饮五斗,其妻责之。伶曰:“卿可致酒五斗,吾当断之。”妻如其言,伶咒曰:“天生刘伶,以酒为名,一饮一石,五斗解酲,妇人之言,慎莫可听。”一些名士饮酒时不注意礼节,只是一味追求一时的快乐或麻醉,刘伶就是这样一个时代的典型。当然,名士们热衷于饮酒,甚至于沉湎,并不完全是为了喜好,有时也是为了逃避当时严酷的政治环境而借酒浇愁,表面上他们放纵、洒脱,内心却又常常十分苦闷。宋人评价云:“晋人多言饮酒,有至沉醉者。此未必意真在酒,盖时方艰难,人各惧祸,惟托于醉,可以粗远事故。”(叶梦德《石林诗话》卷下)饮酒是一种放纵,也是一种解脱,他们通过酒来麻醉自己,以逃避这个无力改变的社会现实。名士的行为方式也往往异乎寻常,例如《语林》云:王武子葬,孙子荆哭之甚悲,宾客莫不垂涕。既作驴鸣,宾客皆笑。孙曰:“诸君不死,而令武子死乎?”宾客皆怒。再如《语林》云:戴叔鸾母好驴鸣,叔鸾每为驴鸣,以乐其母。“作驴鸣”,对于在社会上有地位的人而言,是有所顾忌的,但是魏晋名士并不受此拘束,表现了他们的标新立异与特立独行。魏晋名士注重潇洒的仪表、优雅的气质,社会上也十分倾慕。《语林》云:(潘)安仁至美,每行,老妪以果掷之,满车。张孟阳至丑,每行,小儿以瓦石投之,亦满车。王右军目杜弘冶曰:“面如凝脂,眼如点漆,此神仙中人也。”有的名士注重语言的表达艺术,有时令人忍俊不禁,有时使人思绪万千,例如《语林》云:顾和始为扬州从事,月旦,当朝未入,停车州门外。须臾,周侯已醉,著白袷,凭两人来诣丞相,历和车边。和先在车中觅虱,夷然不动。周始见遥过,去行数步,复反还,指顾心曰:“此中何所?”顾择虱不辍,徐徐应曰:“此中最是难测量地。”顾和在丞相府门前抓虱子,安然自若,周顗指着顾和的胸脯问道:这里面装着些什么?顾和依然捉虱不辍,从容不迫地答道:这里面是最难捉摸的地方。这一问一答,似有所指,又耐人寻味,令人回味无穷。魏晋名士没有矫揉造作和哗众取宠,却表现了他们的恬淡、从容与幽默。通过《语林》的佚文,我们可以看到魏晋名士的风度,使我们似乎又回到了魏晋时代。《语林》本来可以与《世说新语》相媲美,但是由于它后来亡佚了,淡出人们的视野,因此,魏晋风度确实是有赖于《世说新语》而得以传承。谢安与《语林》东晋裴启在撰写《语林》时,描写了许多当时名士们的嘉行轶事。记载当时的人或事,有可能得到当事人的褒奖,也有可能开罪于当事人,《语林》在流行时,其内容得罪了大名士谢安,遭到了致命一击。《世说新语·轻诋》第24则云:庾道季诧谢公曰:“裴郎云:‘谢安谓裴郎乃可不恶,何得为复饮酒?’裴郎又云:‘谢安目支道林,如九方皋之相马,略其玄黄,取其俊逸。’”谢公云:“都无此二语,裴自为此辞耳。”庾意其不以为好,因陈东亭《经酒垆下赋》。读毕,都不下赏裁,直云:“君乃复作裴氏学。”于此《语林》遂废。《语林》中记载了一些谢安的言语,当事人谢安予以了否认,他之所以否定《语林》,一般认为是“记谢安语不实,为安所诋,书遂废”(《中国小说史略》)。事实上,《语林》关于谢安的记载并没有不实之处,谢安否定《语林》是因为裴启赞扬了与谢安反目成仇的王凝之。不过,毕竟谢安是大名士,讲究自己的身份,他没有用简单粗暴的手段压制《语林》,只是轻描淡写地说:“都无此二语,裴自为此辞耳。”这显然指《语林》记载的内容不实,而这在那个时代是不受社会认可的。因此,其负面效应很快显示出来,《语林》受到社会的鄙视。对于这件事的真相当时人无从查证,但从社会影响力来看,人们更倾向相信谢安,而不是裴启。《语林》很快由被社会推崇转向被社会排斥,并在隋朝时便散佚了。《语林》与《